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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9.重逢

    三月。一夜轻风细雨过后,街边的树木一骨脑儿全披上新绿叶儿,像拢了一层轻柔的翠烟,空气弥漫着芬芳的湿润气息。雀鸟们啁啾一声,轻快地掠过城市的上空,澄蓝的天,缀着团团簇拥的云朵,让人心情敞亮。

    在去机场的途中,霍景远远地看到了池塘边的一园子桃树开花了,在水中投下明艳动人的影子。粉红花朵热热闹闹地在枝头怒放,风起时,花的海洋中掀起一片温柔的波浪。

    咏恩生下善铭的那一天,桃花也是开得这样明艳。初为父母的那种喜悦难以言表,那正是他们情最浓的时候,后来也渐渐地凋零了。感情如同花一样开到荼靡花事了。

    他对春意盎然的情景却有些莫名的伤感。

    上了飞机后,他喝着咖啡,随手翻开了一本红色封面旅游杂志,找图片多的页面看。他是第一次去西藏,坐飞机的时间总觉得很漫长,很枯燥。

    忙完公事后,他打算在西藏停留一个月。善恩助学基金会已启动两年了,委托的执行主席已把它打理成了一个公益品牌,具有着国际化的视野与专业管理模式,运作了许多慈善计划和专案。一年内已经成功资助了三个学校。他此行是去参加西藏文化周的活动,之后去藏北一中学学校参加落成仪式,再去考察一个图书馆的建成进展。在此之前刚从每年一次的国际公益慈善论坛上回来。行程安排得密密麻麻。

    藏北的学校安排了一位当地向导给霍景。白玛年轻漂亮,有雪域姑娘的轮廓四川人的皮肤、脸颊有只小酒窝,气质淳朴。见到霍景时,一眼便看出他与一般男人的过人之处,冷俊傲岸,让人不敢与其忤视。霍景身上的忧郁、冷漠、骄傲与人保持着一种无形的隔阂。难以靠近。

    那两年霍景感觉失去了很多。一向意气风发,睥睨一切的他,突然间开始惧怕。惧怕失去!他仿佛被下了诅咒似的,后来又亲眼目睹了一次车祸。一个女人绊在货车的轮胎下拖了几十米远,一路碾过去,血肉模糊……他竟然联想到咏恩,呕吐到快要眩晕。一次次梦见咏恩出车祸,她被人从压扁的车里拖出来,满脸的玻璃碴子,身体严重变形,无声无息地被扔在太平间。他总想唤醒她,却似哑了般发不出声音。而后,竟然梦到善铭也死去了,小小的身子被一块沾血的白布从头遮到脚。他无能为力,一个人在阴森森的太平间里转来转去,像困兽般挠墙,大声吼叫,疯狂地寻找咏恩与善铭的踪迹……醒来时,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于是,半夜里梦游似地摸到善铭的房间,坐在床边替他挟上被子,看着他睡得香甜的样子,听着他的呼吸声,心里才一点点平静下来。报应那个词时时袭上心头,咏恩和善铭会死去的预感折磨着他,他比听到自己的死期还痛苦难安。

    那样悲惨的情景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梦里,就像一种必然会实现的警示,令他惶惶不可终日。

    失眠、心理困扰、焦虑、燥动不安让他如同待在地狱。渐渐地,他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。像发疯之前的苏宜一样,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有歇斯底里,毁掉一切,发泄的冲动。有次善铭在地上打起滚来,哭喊:妈妈呢?我要妈妈!他禁不住凶了一句,孩子吓得三天没和他说话。

    他预计到事情的可怕性,于是在房间里吊了沙袋,戴着拳击手套像对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似地挥着拳,常常累到躺倒在地上没一点力气。

    而后,开始接受心理治疗。定期服用对抗焦虑症和抑郁症的药物,辅以调节脑分泌的药。每个月在心理医生那里待两个小时,接受催眠疗法,在深度催眠中痛苦地解剖自己,检省过往所谓的峥嵘岁月和那些自以为理直气壮的事——

    随白玛去大昭寺,入了释迦牟尼殿,他在佛前倾诉:我错了!总让自己随心所欲,觉得压抑,痛苦。痛苦却随着心灵的触角散布,更多的痛苦也是给别人承受着。我希望可以找到一条弥补的道路,曾经犯下的错,曾经伤害过的人,要如何抹去他们的伤痕?

    出来时,看到许多人在转经筒前祈祷。走到广场霍景仰望着着昭的金顶出了神,白玛问他:“你信佛?”

    霍景说:“其实,我信仰的是佛教的教义,但对某个具体的人全无个人崇拜。因为宗教的格局不过是几千年来政治斗争的产物,教会既不永恒,也不永生。”

    他深知道一点,信佛还是于自修、自省、自我拯救。

    白玛很赞成同:“嗯,很睿智。很多人的信仰其实是一种功利。”她从八角街买来酥油茶,三人各端一杯品尝着。霍景并不喜欢这种味道,可雪域的阳光落在杯中的奶黄色上,倒有种别样的温暧。

    霍景的助理林宁问道:“听说即使是很穷的藏族人也会把仅有的积蓄捐给佛。那佛拿什么回报他们?”

    白玛呵呵一笑,指着蓝天说:“已经给了最珍贵的东西了——阳光。”

    在拉萨游览了一天,霍景决定去墨脱。

    墨脱,在藏族的传说中,被称为“隐秘的莲花”,是西藏最具神秘的地方,是佛教信徒顶礼膜拜的圣地,也是中国与世隔绝的地方。

    第二日便启程,坐了去林芝区的车。

    白玛仍旧是陪同。一路上她兴致勃勃地跟霍景讲墨脱的故事,但霍景所言甚少,眼睛总是落在很远的地方。白玛和他的助理林宁熟了,绕到后座与他聊起来,悄悄地问:“霍先生好酷哦,他结婚了没有?”

    “离婚三年,有个儿子。”

    “那样好的一个人……”白玛遗憾地哦了一句,说:“他看上去忧郁,自闭。”

    “几乎三年没看他笑过。”林宁也挺无聊,打趣道:“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。”

    白玛简直不敢想,脸刷地红了:“我?呃……那也太远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开玩笑呢。我老板恐怕不会再结婚了,他是个活在过去的人,对前妻一直念念不忘。”

    “霍太太是个什么样的女人?”

    “我只见过三次。温柔娴静。人长得挺美,是低调而脱俗的那种。样子柔弱,但眼神冷凛,很忧郁。总之,你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注意到她。”

    从米林县派镇的松林口进入,翻越海拔4221米喜马拉雅山脉的多雄拉山口。在曲折的山间穿行,林间全为热带阔叶林,高大的芭蕉树成片的生长在山间。行不多时到了老虎嘴,便下车行走。绝壁上状如虎口的狭窄通道,最宽处也只有三尺有余,下临深渊。沿路不时地看到背夫从通道里过。

    到达阿尼桥时,在门巴人的店稍作休息。过了二号桥,上了一段小土坡,路面相当泥泞,白玛却不小心扭伤了脚。结果这位本地向导反倒而让霍景和林宁轮流背着,一直到达背崩。

    在背崩镇的旅馆住了一天,霍景与林宁继续往前走,白玛未能同行,遗憾得要命。

    旅馆正座落在雅鲁赞布江旁边。她搬条板登坐在门口,呆望着翻滚的江水,满脑子都是冷峻傲岸的霍景的样子。她唉了一声,不远处一个正对着江水梳头发的女子回过头来,朝她走过来,温声问道:“你是本地人吗?去墨脱还有多远?”

    白玛听出来是南方口音。她着黑色风衣黑色牛仔裤,小羊皮的长靴,颈间绕着皱纱围巾,衬得皮肤雪白细腻,双眸盈盈若秋水,高挑清瘦,身形弱不经风,一人独自上墨脱倒有几分胆量。她答:“30公里。”

    黑衣女子客气道谢,思忖说:“看来只好住下了。”

    白玛看她缓步入了前面四海旅馆,那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寂廖。晚饭时候,住客鱼贯而出,又看到她。她点的菜很辣,牛肉炒尖椒、家常豆腐,都放很多红辣椒,却只吃一点点。一个人对着窗户慢慢抽着烟。那一身的黑色,沉静内敛的神情,深深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,白玛直觉她是个寡妇。至少是寡居已久的女人。